废 名丨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

在黄岛读过废名的新诗讲义,新诗是以散文的形式来表达诗的内容,高见!
林庚的诗早在我的意中,我早已喜欢他那一份美丽。他从前曾同我谈旧诗,他说有许多诗只是一句好,也本只有一句诗,其余的都是不能不加上去的罢了,因为不加上去便不能成一首诗,而实在只有一句诗。他举了杜甫的“花近高楼伤客心”做例子,又举了杜甫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另外他又赞美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我很佩服他的话。而实在我也很喜欢他的诗了。他这一句诗的话,如他所举的例子,很足以说明他自己的诗品了。真的,我读了他的诗,总有一种“沧海月明”之感,“玉露凋伤”之感了。我爱这份美丽。所以此回我预备重写新诗讲义的时候,林庚认为是毫不成问题的,一定不令我费力,我可以很容易的选好些首了。他虽然有四本集子,我又毫不迟疑的只要他的《春野与窗》。孰知我讲完卞之琳之后,要动手讲林庚,把《春野与窗》看了又看,结果只能选四首,大出乎我的意外,我本意决不以为只会选四首了。卞之琳乃选了十一首。在二十六年我同他们两位分别的时候,卞诗我只记得一首《道旁》,林诗则不特意的记那一首,因为决不只一首了,何必记呢?那么,照我现在看来,林庚的诗不好了吗?不然,他的诗,在我的眼中,一点没有失却美丽,就诗的完全性说,恐怕只有这四首诗了。本来读古今人的诗,并不一定要看他的完全,不完全的诗或者还更有可爱处,但我的工作却不容许我泛滥的爱好了。我选的林庚的这四首诗,却都能见其美丽,这是我差自告慰的。另外我将朱英诞的诗附在讲林庚这一章里头,在我却是有深意存焉。我并不是说林庚的分量不够,要拉一个人来合力才足以与人抗衡。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重些,因为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而朱英诞也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在新诗当中他等于南宋的词。这不是很有意义的事吗?这不但证明新诗是真正的新文学,而中国文学史上本来向有真正的新文学。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是不懂文学了。亦不足以谈新文学。真正的中国新文学,并不一定要受西洋文学的影响的。林朱二君的诗便算是证明。他们的诗比我们的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了。这是我将他们两人合讲的原故。此外还有道义的关系,朱君是林君的学生,他又总说他是我的学生,虽不是事实,我却有情,他作诗时年龄甚青,我将他同林老师合讲,是表示我对于后生总有无限的希望,不必专列一章,那样便反而没有进步的意思。朱英诞的诗比林庚的诗还要选的多,也并不是说青出于蓝,蓝本身就是他自己的美丽,好比天的蓝色,谁能胜过呢?现在说来,我同他们两位好象很熟似的,当然很熟,但熟是从不熟来的,我同他们本没有一点关系,并不如之琳尚有北大同学关系,我与林朱的关系是新诗罢了。我一读了他们的诗就很喜欢,这真是很古的一句话,“乐莫乐兮新相知”了。中国的文坛却也是应该害羞的,因为专讲势力,不懂得价值,林朱二君的诗都是自己花钱出版的,朱君的集子恐怕没有人知道。此外程鹤西有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是真正的新文学,几位诗人都爱好,都是二十六年前的事,到现在无处出版,所以“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话也很不容易了。我这话却讲到题外去了。
下面是我选的林庚的四首诗。

大风之夕

风在冬夜是格外紧的
风中的旅行者啊
昨夜的路上我们赶着走着
追上前面一个相识的人了

屋顶的炊烟散入四方
夜欲收拾零乱的村舍
家家的双扉深闭上
模糊中路上的行人
渐渐踏上了熟识的路
履声传到远处
招来一个同样的人了
履声从对面走来

《大风之夕》与《暮》这两首诗我从前初读时便很喜欢,诗的意思很明白,很像初期的新诗,但初期的新诗决没有这里的清新。我喜欢这里面的诗人的哀愁,其哀愁总不以题目里的事实为止,总另外见诗人的性灵。这是这种诗所以清新之故。若初期时则是浑朴的。今天因为选诗的缘故,选了《大风之夕》,照抄下来,觉得无须加解释,再抄《暮》,抄了两首诗之后,乃觉得两首诗原来是一个性灵,难怪我们读着觉其完全了。新诗之必有诗的完全性而后能成为好诗,确乎是颠扑不破的事实。在我拿着诗集选定这两首诗的时候,只觉得诗好,并没有注意到两首诗都是“路上”的诗情,但是作者自己一定也不能留心到了。我说这话,是表示我的诗选的工作确乎是切实的。

沪之雨夜

来在沪上的雨夜里
听街上汽车逝过
檐间的雨漏乃如高山流水
打着柄杭州的油伞出去吧

雨中湿了一片柏油路
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
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
孟姜女寻夫到长城

这首诗真是写得太好,我很早就向作者表示我的赞美的。它真是写得太自然,太真切,因之最见作者的性情了。凡属诗,当然都是见性情的,难得想象之不可抑制,而眼前的现实都是诗人的性情,而诗人无心于悲哀,倒是倔强于自己的一份美丽,结果是这份美丽弹其知音之曲了,所以我们读之喜欢它的哀音。凡是美丽都是附带着哀音的,这又是一份哲学,我们所不可不知的。这话说得太玄了,我们还是具体的讲这首诗罢。林庚是福建人,但他是不是生长在福建我还不知道,他是在北平长大的确是知道的,凡属南方人而住在北方沙漠上,最羡慕江南,江南对于他们真是太美丽了,无论在他们的想象中,或者有一天他们到江南去了。所以林庚的《江南》有云:“满天的空阔照着古人的心,江南如画了。”江南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那么可爱了。林庚到江南去的诗都是“满天空阔照着古人的心”的诗,而作者又是现代的摩登少年,故诗都写得很有趣,而以《沪之雨夜》为一篇神品,也写得最完全。诗是写实,“来在沪上的雨夜里,听街上汽车逝过”,上海街头的汽车对于沙漠上的来客一点也不显得它的现代势力了,只仿佛是夜里想象的急驰的声音,故高山流水乃在檐间的雨漏,那么“打柄杭州的油伞出去吧”也无异于到了杭州,西湖的雨景必已给诗人的想象撑开了,这两句诗来得非常之快,但只是作诗的一点萌芽。到了“雨中湿了一片柏油路,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孟姜女寻夫到长城”,则诗已完全了,并不是写完全了,本来没有写的,要写也不过是这四句。这确是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是写实的,同时也没有另外的抒情文法了。我告诉诸君,这种诗都是很不容易有的,要作者的境界高,局促于生活的人便不能望见南山,在上海街上忙着走路的人便听不见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若听见也不过是贩夫走卒听见楼上有人拉胡琴而已,诗人则是高山流水,林庚一定在北方看见过万里长城,故在上海的夜里听见孟姜女寻夫到长城的曲子憧憬于“孟姜女寻夫到长城”了。李白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大约也是写实,但还不及林庚,爱得自然,来得气象万千。王之涣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约只是想象,故又不及林庚的新诗的沉着了。读者以为我把新诗捧得太高否?我还告诉诸君一件事,卞之琳的《雨同我》所写的或者也是《沪之雨夜》,这两首诗最能表现两个作者不同,而同是诗人,目中无现代的上海,而在上海的夜里各自写出那样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占地位的新文学的新诗了。我这个判断长的可笑没,但我喜欢它有意思。卞诗确乎像《花间集》卷首的词,林诗确乎像玉溪生的诗,若二者不可得兼,问两首诗我取那一首,我还是取林庚的《沪之雨夜》,因为它来得快点,再说我同卞之琳是一派,我总觉得文章是别派的好。

无 题

一盆清丽的脸水
映着天宇的白云万物
我俯下去洗脸了
肥皂泡沫浮满了灰蓝色的盆
在一个清晨或一个傍晚
光渐变得微弱了的时候
我穿的盥衣是一件国货
华丽的镶边与长穗的带子
一块湖滨新买来的面帕
漂在水上如白净的船篷
于是我想着一件似乎很怅惘的事
在把一盆脸水通通的倒完时

林庚的诗有两首《无题》,我选了这第一首。这首诗很见作者的豪放,但一点也不显得夸大,因为他的豪放是美丽,是幻想,都是自己的私事,旁人连懂也不懂得,何至于夸大呢?温飞卿的词每每是这种写法,由梳洗的私事说到天宇的白云万物了,不过温词是约束,林庚的诗确是豪放。“于是我想着一件似乎很怅惘的事,在把一盆脸水通通的倒完时”,这种感情我最能了解,我从前写小说常有这种感情,林庚以之写诗来得非常之响亮,仿佛一盆脸水通通倒完了,豪放得很。而倒出去的都是是诗人之幻想,所以美丽得很。这所谓“很怅惘的事”,一定是关于女子的事,故诗题作《无题》。
下面是我选的朱英诞的诗,从他的诗集《无题之秋》里面选出来的,共选了十二首。为什么选这么多呢?当然由于爱惜这些诗思,而且叹息古今的人才真是一般的,读了朱君的诗,或者一个句子,或者用的一个字,不像南宋词人的聪明么?此外我还有一点恳切的意思。附志于此,说到南宋词人,则其为人也已经是限于慧业文人了,徒徒令我爱好,而他自己却是可惜的,我觉得我们总应该做伯夷柳下惠,要特立独行,用陶渊明的话是“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我这话或者有点过分,正如厨子做了好菜给我们吃而我们还要求厨子的道德,不苛刻了吗?不然,诗人是我的朋友,故我们是应该相尚以道的。

冬 室

冬室度过的日子
鞋子走在铺地的芦席上
除了窗的半面
四壁别无响动的
窗上度过北地的沙风
挟着远近的寒光
在冷漠的各家墙头
与家室的同感

我很喜欢“在冷漠的各家墙头”的“各家”二字,以及“与家室的同感”的“同感”二字。家室确是同感,墙头确是各家,在冷漠的冬日里。我佩服这个少年人善感,而且很别致地写得出来。

红 日

人间隐隐一声鸡
蓦地唱出红日来
更分明的颜色
各方的眼界。
归鸦若有远方的逃避
红日乃茫然而没落了
一个默然的追求
谁将成梦呢。

首四行当然是写旭日,“蓦地唱出红日来”的“唱”字可爱。但我喜欢第二个四行的写落日,够得上伟大的诗思。“归鸦若有远方的逃避”真写得像,是厌世诗人的美丽,严肃得很,而紧接着“红日乃茫然而没落了”乃更不可及,仿佛红日的没落是附和着归鸦的逃避了。读者试想这个归鸦的颜色与那个红日的颜色,这时的天空该是怎样的分明,谁知是一个逃避呢?在紧接着“一个默然的追求,谁将成梦呢”乃更不可及,红日的没落真是默然的追求,那么谁将成梦呢?我们谁都应该替落日时的默然作一个追求的梦似的。

雷之前后

亮云下若静室的幸福
普天之下无所献
夜来暖意暗暗
月乃无处投宿
无叶树开出花来
冬来才有的敦厚之路啊
门外朝行人的足迹
与人以薄命之感

这种诗真刻画得可爱,刻画而令人不觉其巧,只觉其天真。比南宋人的词要天真多了,可爱多了。“敦厚之路”,“薄命之感”,正是南宋词的巧处,但我们为朱君的修辞之诚所笼罩了。

春 及

两列树的一点天色里
潮潮的道上静静的
乃是我要走的路了吗
是谁的履痕且浅浅的呢
石头转出另一条路来
远远的笼护着戴红帽的人
独自走得极慢。

“两列树的一点天色里”,这都是刻画,但仍有其亲切之感,所以我们读着只觉其生动了。

海是常有风浪孤舟的吗
巨涛是为了什么呢
珊瑚岛上有真珠
深深的
多年的水银黯了
自叹不是鲛人
海水于我如镜子
没有了主人

这些思想也都很可爱,因为相传鲛人住在海里,那么海是鲛人的了,自己不是鲛人,那么“海水于我如镜子没有了住人”。想起海来海像一个镜子,想起海来海像一个镜子没有主人。说没有主人,天真的思想正有主人的境界了,是很可喜的。“多年的水银黯了”,“银黯”二字用得很好。

我愿意我的生命如一张白纸
如圣处女有他青青的天堂
日出的颜色追回昨晚落霞之梦
游子乃他乡的点缀
故里的情形将又是一番
温柔的睡去之后
明朝将是另一个宇宙
我想我将照太阳照出颜色来。

我最喜欢思想都是各人自己的,而真是各人自己的思想亦必是大家公共的,即所谓个性与普遍。这首诗“游子乃他乡的点缀,故里的情形将又是一番”,真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令我十分爱好,我仿佛做梦也梦不着这两句话,这两句话又仿佛正是我追求的梦境了,美丽得很。我们平常总是梦见故里,其实故里的情形又是一番,我们乃是在他乡的纸上画一张画罢了。“明朝将是另一个宇宙,我想我将照太阳照出颜色来”,这个句子是真巧,思想也是真好。

少年行

如春花与秋月
珍藏着一半的生命
梦与夜
找不着的此外之行踪
像池花台上的空间
停眸与驻足
在一张图画里
那定形的风迹呢

这首诗真是美丽得很,它的意义,也真是神秘得很,恐怕也具体的很,令我不敢赞一辞。大凡读者觉得很神秘的诗,作者一定是很具体的,从用的比喻便可以看得出。春花与秋月,我们都觉得它可惜似的,仿佛它只露出了一半的生命,那一半给藏起来了,其实是完全的,你到那里去找那一半呢?梦与夜都找不着此外之行踪。梦是春花与秋月的梦,没有另外的行踪;夜是春花与秋月的夜,没有另外的行踪。若池花台上的空间,大家停眸与驻足,都是看它,但却还有另外水上的风迹哩。我这番话不知能说得作者的神韵于万一否?此诗大约是咏秋心的。秋心死时俞平伯曾集梦窗词句“正十分皓月一半春光”挽他。

落 花

走在无人之境里,
似过去前面就是座桃源;
一朵落花有影子闪下,
那翩翩的一闪,
觉出无声与无言;
仿佛落了满地的后悔,
寻不见一处回避的地方
与水面的不自然。

这首诗写落花真是写得神,尤其是最后的“仿佛落了满地的后悔,寻不见一处回避的地方与水面的不自然”,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在古人的诗与文里都没有的。落花落在地上,仿佛真是落了满地的后悔。落花真是寻不见一处回避的地方。落花与水面也真是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所谓落花流水也。
往下的四首方块诗是我选得好玩的。那时林庚试着写他的方块诗,朱君继之。林庚的理想甚好,但事实不可能,他要造成一种规律而可以自由歌咏,不必靠诗人的意境,此事连旧诗都做不到,何况新诗呢?故林庚的方块诗都失败了,即是自由歌咏不出来。朱英诞的方块诗仍等于不方块诗,靠诗人的意境,只是作者聪明会写文章,能写出一个方块的样子罢了。是作者帮助方块,并不是方块帮助作者,正如我们作文造句有时欧化得有趣而已。

过燕大

朱漆的门柱与古意的廊檐
是谁的幸福在友人的窗前
那同样的天却各自成一处
越野的一处多蝴蝶的林园

这首诗我觉得可爱。第二行“是谁的幸福在友人的窗前”首五个字不可解,但我亦不求甚解,仿佛就这样读读可以,可以引起许多憧憬似的。究竟什么叫做“是谁的幸福”在友人的窗前呢?今天我忽然大悟,大约是有一好看的女子“在友人的窗前”,故年青的诗人那么写,不过我这话太冒险了。

长夏小品一

轻雷驰过后的半个黄昏天与流汗的脸
落下来的蜂窠伞下的竹竿丁香的树前
孩子的狂欢里汗意与胭脂一片的声色
雨后的小巷风纳凉人说着天上的留恋

我很喜欢这首诗里面“伞下的竹竿”一词,比庾信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还要引起我的欢喜,我真不知何故。我只知道这是南宋词的巧妙,大约伞是最集中诗人的想象的,何况南边人到北方来打伞,何况在这里不见竹子,故伞下的竹竿如池鱼思故渊也。

长夏小品四

热情时的林下找不着的风找不着宁静
塔上小小的人树外的楼台高高的心情
水边的细道上林隙的小景浅浅的颜色
轻轻的深呼吸不见有人来远远的语声

这首诗大概是少年人在北海行深呼吸写所见。我所以选者,是喜欢“塔上小小的人树外的楼台高高的心情”。作者有时真是高高的心情也。

破 晓

破晓时我醒来想着梦仍枕着枕上的温泪痕
无力的伤心里又睡去在一个素艳的清早晨
飞来的群鸦之朝气中招来了似生命的原始
那赤日如一团的严峻呈现了人间的色与声

这首诗我喜欢第三行的“朝气”与第四行那赤日如一团的“严峻”。写至此我言有尽而意无穷,愿与朱君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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