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曼:科学的不确定性

费曼我想直截了当地就科学对其他领域各种思想的冲击这一主题谈谈我自己的看法,这也是约翰·丹茨先生特别希望探讨的议题。在这个系列讲座的第一讲里,我将讨论科学的本质,特别是要强调其中存在的可疑性和不确定性。在第二讲里,我将讨论科学观点对政治问题特别是对国家的敌人的影响,以及对宗教问题的影响。而在第三讲中,我将描述我是如何看待这个社会的——我想说的是,一个从事科学的人是如何看待这个社会的,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实际感受——此外我还将谈到未来的科学发现有可能产生什么样的社会问题。
对于宗教和政治我知道些什么呢?你们学校物理系的和其他地方的一些朋友取笑我说:“我们也想来听听你讲的啥。我们还从来不知道你对这些问题这么有兴趣。”当然,他们的意思是指我对这些问题感兴趣,但我未必敢说出来。
人们在谈论某一领域中的思想观念对其他领域思想观念的影响时,搞不好就会丢人现眼。在当今这个强调专业化的时代,很少有人能够深入掌握两个不同领域的知识,从而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今晚我在这里要描述的都是些古老的观念。这些观念差不多早在17世纪就被哲学家们谈论过。那么为什么还要重复讨论这些观念呢?这是因为每天都会有新一代的人出生。因为人类历史上形成的这些伟大观念需要我们特意地、明确地、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否则就会失传。
许多古老的观念已成为常识,没必要再予讨论或解释。但我们环视周围就会发现,那些与科学发展问题相联系的观念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正确理解。诚然,很多人都懂科学。特别是在大学里,大部分人都明白科学意味着什么,也许你就是其中之一,本不该来听我絮叨。
要讲清一个领域的观念对另一领域的影响很不容易,我将从我了解的科学现状开始讲起。我确实了解科学,知道它的思想和方法,它对待知识的态度、它进步的动力以及它对心智的训练。因此在这第一讲里,我想谈一谈我所理解的科学。我会把那些较为出格的议论放到下两讲里去,我猜想,届时听众会较少。
科学是指什么呢?这个词通常用来指下述三种情形之一,或是这三种情形的综合。我不认为我们需要说得十分精确——过于精确并不总是一个好主意。有时候,科学是指发现事物的具体方法,有时则是指从所发现的事物中产生出来的知识,最后它还可能是指你发现一事物之后可以做的新东西,或是你创制新事物这一过程本身。这最后一个方面通常称为技术——但如果你读一读《时代》(Time)杂志的科学栏目,你会发现,约有50%的内容是谈发现了什么新东西,还有50%是谈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做或正在做。因此科学的通俗定义也包含部分技术内容。
我想按相反的顺序来讨论科学的这三个方面。我将从你可以做的新事物——也就是说,从技术——开始谈起。科学最明显的特征是它的应用特性。科学带来的结果是使我们有能力做许多事情。这种能力的效果几乎用不着多做解释。离开了科学发展,整个工业革命几乎就不可能发生。今天,我们能够生产出供应如此众多人口所需的充足的粮食,能够控制疾病——而所有这些事实都是在不必限制人身自由、不必像奴隶般全力生产的条件下取得的——这些事实之所以成为可能,可以说都是生产手段的科学发展的结果。
但是,这种做事的能力却并不附带如何运用它,是用它来为善还是为恶的说明,因此结果是好是坏全在于如何运用它。我们都乐见改进生产工艺,但由此却带来了自动化的问题;我们都对医学的发展感到满意,但转眼就为新生儿的数量之多感到担忧,担心疾病的灭绝会因此没有人死亡。还有,同样是掌握了细菌知识,有些人则躲在秘密实验室中拼命工作,以期培养出没人能对付的病菌。我们为航空运输业的发展感到高兴,那些大飞机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但我们也意识到空战的恐怖。我们对国家间的通信能力感到欢欣鼓舞,接着却担心容易被监听。我们对人类进入太空感到兴奋不已,但这一领域无疑也将遇到麻烦。所有这些不平衡中,最有名的当属核能的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明显问题了。
科学到底有什么价值?
我认为,做事能力总是有价值的,至于结果是好是坏则取决于它如何被运用。但能力本身是有价值的。
我曾在夏威夷被带去参观一座佛教寺庙。在庙里有人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你永远不会忘记的事实。”然后他说,“上帝给了每一个人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也同样能打开地狱之门。”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科学。在某种程度上,科学是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但它同样可以打开地狱之门。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指点来知晓哪个门是通往天堂之门。但为此我们就该把钥匙扔掉,从此放弃进入天堂之门的求索?抑或我们该就什么是运用这把钥匙的最佳方式继续争论?这当然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但我认为,我们不能就此否认这把天堂之门的钥匙本身的价值。
所有关于社会与科学之间关系的重大问题都在上述讨论的范围之内。当科学家被告知,他必须更多地负起社会责任时,指的往往就是科学的应用方面。如果你从事的是开发核能的工作,你就必须认识到它也可以为害。因此在由科学家进行的这类讨论中,您会预料到这可能是最重要的议题。不过,我不想在此进一步谈论这一点了。我认为将这些问题看做是科学问题显然夸张了。它们更应当看成是人道主义问题。事实上,如何运用这种能力是明确的,但如何控制它则不那么显然,后者已不属于科学范畴,不是科学家很懂的事情。
让我用一个例子来说明为何我不想谈论这些。前些年,大约在1949年或1950年前后,我在巴西教授物理学。当时有一个所谓“点四”项目,非常令人振奋——每个人都打算去援助欠发达国家。当然这些国家需要的是技术诀窍。
在巴西,我住在里约市。里约的山上有不少由旧招牌拆卸下来的碎木块等搭建的居所,住在这里的人极为贫困。他们没有下水道,也没有水。为了用水,他们得头顶着旧汽油箱下山,到正在盖新楼的建筑工地去取水,因为搅拌水泥要用水。人们将油箱注满水然后再把它们提上山。过后不久,你会看到有水从山上肮脏的污水管流下山来。整个情形非常可怜。
紧挨着这些小山就是科帕卡巴纳海滩上令人心动的建筑群,漂亮的公寓……
我对“点四”项目的朋友说:“这该是个技术方面的问题吧?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如何修一条水管把水引上山?难道他们就不知道铺设水管到山顶后,至少可以拎着空箱子上山然后把装满脏水的水箱带到山下?”
因此,这不是个技术问题。我们之所以可以肯定,是因为在紧邻的公寓楼里就有管道,有泵。现在我们认识到,这是一个经济援助的问题,但我们不知道这种经济援助是否真的有效。在每座山顶建一条管道和水泵成本是多少?这种问题在我看来似乎不值得在这里讨论。
虽然我们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我要指出,我们已试着做了两件事:技术支持和经济援助。尽管这两方面结果都不是很理想,但我们还会尝试别的东西。正如随后你将看到的,我觉得这一点令人鼓舞。我认为,不断尝试新的解决方案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途径。
这些是科学的实际应用方面,也就是你可以做的新的事情。其道理是如此明白,我们没必要继续讨论下去了。
科学的另一个方面是它的内涵,即迄今人类已取得的发现。这是成果,是黄金,是令人振奋的宝藏,是你训练有素的思考和辛勤工作所获得的回报。这种科学工作不以致用为目的,而是为了获得新发现带来的那股兴奋劲儿。也许你们大多数人都了解这一点。但是对那些还不了解这一点的人来说,要让我在一次演讲中就让他领悟到科学的这一重要方面,这种令人兴奋的体验,科学发展的真正动因,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是没法把握科学实质的。你只有了解并能够鉴赏我们这个时代的这一伟大的激动人心的非凡经历,你才会懂得科学的精髓,才能理解科学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你应当明白,科学活动就是一次巨大的探险,一种冲破约束、令人激动的探索,否则你就谈不上生活在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