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创作谈:没有意外和偏离,小说就没有乐趣

半支烟一本书写完了,就应该没什么可说。耗尽了,厌烦了,就是这种感觉。如果有话要说,要不是这书写得不利落,拖泥带水。要不就是想说点别的,换换口味。
《欢乐而隐秘》已离我远去。从起心动念到最后完成,纠缠了我头尾三年。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东西,以及为什么写成了这样一个东西。这么说,并不表 示我不满意,情形恰恰相反。我得意于写作的意外,并认为有趣的作品一般来说都是意外之作。但这不是说不需要最初的设定和缘起,实际上此书的预设是相当明确 的,只是在写的过程中偏离了,飘逸出去。我又认为,凡是足够好的作品都离不开这种与预想设计偏离的倾向。没有意外和偏离,写作当真没有乐趣可言。而没有最 初的设定,相对而言的意外或偏离就没有可能。

最初的设定有人称为“创意”,有人称为故事的“结构”或者“设想”。喜欢信马由缰的人不重视这个,写到哪算哪。自由自在的体验是有了,但由于缺乏约束和凝 聚,最终的完成是没有形的,也不具内在的“刚性”。我国是一个散文大国,靠才气和妄想吃饭的人很多。就小说写作而言,浑浊和恣意盲动几乎是通病。如果一位 小说家被阅读之后,人们只是折服他的道德情怀、大家风范、胸有万卷和瞎捭阖的能力,而对所述说不出个一二三,那一定是有毛病的。

我想说明的实际上有两个方面。一,小说写作得有意外。二,得有严谨设定。至于小说的意外是如何在其设定中展开的,这才真的牵扯到能力。这里的能力不是所谓的才气,也不是理性主义的刻板不变,而是在两股力量之间的变通、借力,在推力和拉力之间制造有效的平衡。第三种力,即张力便应运而生了。说到底,这就是辩证法。我又固执地认为,好的艺术家(含作家和作家中的小说家)都应该是辩证法大师,并体现于所致力的工作中。说得有点抽象了,打住。

还是说说《欢乐而隐秘》。讲了一个貌似通常的爱情故事,但涉及到一些并不那么通常的方面。比如同性恋、堕胎、素食、因果轮回以及宗教迷狂。但我并不是专门 写这些的,没有盯着写。在这些素材上的猎奇,开发耸人听闻的效能并不是这部小说的目的。所有这些“非常规”因素在《欢乐而隐秘》中都不占有主题位置,只是 作为背景存在,或者像空气一样地弥漫、贯穿。非正常的事在小说里变得极其正常,因为在今天的现实里它们就是如此。归根结底,所谓的不正常还是因为当代小说 的叙述缺位。要不视而不见,要不在有关的作品中被放大、走形,失去了平易近人的本色。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喜欢现实主义,但现实的意蕴提供了飞跃助力。而 我所要求的非现实并不靠提升元素的怪异、突兀,只是弱化它们,使其归位,以起到润滑作用。飞翔另有招数,说穿了不过是戏剧化的过程或者构造。任务一旦完成,就必须干净利落,能减则减。

关于这本书还可以说很多,但远没有这本小说本身有趣。既已完成,实际上早该闭嘴。之所以又说了这些,一来,人一旦无话可说时反倒会聒噪不休。二来,我臆想读完之后有人会很兴奋、意犹未尽,那就算是我的一次勉强的谢幕吧。
注:韩东新作《欢乐而隐秘》刊发于《收获》杂志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