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作者朱光潜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体验。有一段时间,我学过作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觉得很高兴,自以为写得还不坏,后来我把这些习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请他批评,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作,只是你现在所作的还要不得。”我就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来得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喜欢取巧,显小聪明。”听了这话,我捏了一把冷汗,起初还有些不服,后来对于前人作品多费了一点心思,才恍然大悟,那位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我的毛病确实是在没有下过力。我过于相信自然流露,不知道第一次浮上心头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浮上心头的词句往往不是最好的词句。意境要经过洗练,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境界。洗练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福楼拜自述写作的辛苦时说:“写作要有超人的意志,而我却是一个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缺乏超人的意志,不能拼死力往里钻,只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一点切身的体会使我感触很深。它是一种失败,然而从这种失败中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我觉得不单在文艺方面,就是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的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动的路径上不能无抵抗力,凡物的动都朝抵抗力最低的方向。如果抵抗力大于动力,动就会停止,抵抗力尽管低,聚集起来也可以使动力逐渐减小以至于消灭,所以物不能永动。静止后要使它续动,必须加以新动力。这是物理学上一个很简单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人像物质一样有惰性,要想他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意志力愈强,动愈容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不过人和一般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区别:一般物质的动都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有时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在物的方面,动不能自动地随抵抗力增加而增加;在人的方面,意志力可以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所以物资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路径走。物的动必终为抵抗力所阻止,而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止。

照这样看,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抵抗力所屈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我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欢喜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缴械投降。这种人在事实上失去最高生命的特征,堕落到无生命的物质的水平线上,和死尸一样东推东倒,西推西倒。他们在道德学问事功各方面都决不会有成就,万一以庸庸得福,也是叨天之幸。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他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举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在冬天早晨,你睡在热被窝你很舒适,心里虽知道这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而你总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的企图成功了。

这是一个琐屑的事例,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以如此看。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之所以能有伟大成就,大半都靠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生活。但是他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西西(同音,加心旁)惶惶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罢休。《论语.》长沮桀溺章足以见出他的心事。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得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力气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这是比较显著的例子。其实我们涉身处世,随时随地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比如当学生,不死心蹋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只奔走巴结,夤缘幸进,以不才而在高位;做事时又不把事当事,只一味因循苟且,敷衍公事,甚至于贪污淫佚,遇钱即抓,不管它来路正当不正当――这都是放弃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如充类至尽,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我曾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因循苟且,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知识阶级懒,所以文化学术无进展;官吏懒,所以政治不上轨道;一般人都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儿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有不能征服的困难。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是人的特点。一个人的生命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为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民族也是如此。

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许多波折,从先秦到现在,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不遇到很严重的内忧,也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和邻近的民族挣扎,我们爬起来蹶倒,蹶倒了又爬起,如此者已不知若干次。从这简单的史实看,我们民族的生命力确是很强旺,它经过不断的奋斗才维持住它的生存权。这一点祖传的力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语境我们的时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磨折,我们正在亲领身受。我希望每个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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