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復性書院講錄·讀書法》

2011-09-06 17:37:36
前示學規,乃示學者求端致力之方。趣向既定,可議讀書。知人行遠,必假舟車,舟車之行,須由軌道,待人駕駛,駕駛之人,既須識途,亦要嫻熟,不致迷路,不致顛覆,方可到達。故讀書之法,須有訓練,存乎其人。

書雖多,若不善讀,徒耗日力,不得要領,陵雜無序,不能入理,有何裨益?所以《學記》曰“記問之學,不足以爲人師”也。古人以牛駕車,有人設問,“車如不行,打車即是?打牛即是?”此以車喻身,以牛喻心。車不自行,曳之者牛;肢體連用,主之者心。故欲讀書,必須調心,心氣安定,自易領會。若以散心讀書,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必不能入。以定心讀書,事半功倍。隨事察識,語語銷歸自性,然後讀得一書自有一書之用,不是汎汎讀過。須知讀書即是窮理博文之一事,然必資於主敬,必賴於篤行。不然,則衹是自欺欺人而已。
《易· 繫辭》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夬者,決也。決是分別是非之意,猶今言判斷。決去其非,亦名爲決。此書名所由始。契乃刻木爲之,書則箸於竹帛。故《說文》曰:“書,箸也。從聿。”所以書者,是別白之詞。聲亦兼意。孔穎達《尚書正義》曰:“道本沖寂,非有名言,既形以道生,物由名舉,聖賢闡教,事顯於言,言愜羣心,書而示法,因號曰書。”名言皆詮表之辭,猶筌蹄爲漁獵之具。書是能詮,理即所詮。《繫辭》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故讀書在於得意,得意乃可忘言。意者,即所詮之理也。讀書而不窮理,譬猶買櫝還珠,守此筌蹄,不得魚兔,安有用處?禪家斥爲 “念言語漢”,俚語謂之“讀死書”。賢首曰:“微言滯於心首,轉爲緣慮之場,實際居於目前,翻成名相之境。”此言讀書而不窮理之過。記得許多名相,執得少分知解,便傲然自足,頓生狂見,自己無一毫受用,衹是增長習氣。《圓覺經》云:“無令求悟,唯益多聞,增長我見。”此是不治之證。故讀書之法,第一要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切不可以成見讀書,妄下雌黃,輕言取捨,如時人所言批評態度。南齊王僧虔《誡子書》曰:“往年有意於史”,後“復徙業就玄”,“猶未近仿佛。曼倩有云:‘談何容易。’見諸玄,志爲之逸,腸爲之抽。專一書,轉(通)[誦]數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言,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而便盛(揮)[於]麈尾,自呼談士,此最險事”,“就如張衡思侔造化,郭象言類懸河,不自勞苦,何由至此?汝會未窺其題目,未辨其指歸;六十四卦,未知何名;莊子衆篇,何者內外;《八袠》所載,凡有幾家;四本之稱,以何爲長。而終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據此文,可知當時玄言之盛,亦如今人之談哲學、新學。後生承虛接響,騰其口說,騖名無實,其末流之弊有如是者。僧虔見處,猶滯知解,且彼自爲玄家,無關儒行。然其言則深爲警策,切中時人病痛,故引之以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之旨,慎勿以成見讀書,輕言批評,此最爲窮理之礙,切須誡絕也。
今以書爲一切文籍記載之總名,其實古之名書,皆以載道。《左氏傳》曰:“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讀書之名始此。《尚書序》曰:“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至於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是故歷代寶之,以爲大訓。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九州之志,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此見上古有書,其來已遠。《書序》復云:“孔子生於周末,覩史籍之煩文,懼覽者之不一,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爲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讚《易》道而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疑當時《八索》者類陰陽方伎之書,故孔子作《十翼》,以讚《易》道之大,而《八索》遂黜。《職方》,孔穎達以爲即指《周禮》。疑上古亦有方志,或不免猥雜,故除之。)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於周。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範也。”此義實通羣經言之,不獨《尚書》也。《尚書》獨專“書”名者,謂其爲帝王遺書,所謂“文武之道,布在方策”者是也。“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文所以顯道,事之見於書者,皆文也。故六藝之文,同謂之書;以常道言,則謂之經;以立教言,則謂之藝;以顯道言,則謂之文;以竹帛言,則謂之書。《論語》記“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可對勘。世間傳聞古事多屬怪、力、亂、神,如《楚辭·天問》之類。《山海經》疑即《九丘》之遺。如《竹書紀年》、《汲塚周書》、《穆天子傳》等,固魏、晉間人僞書。然六國時人最好僞撰古事,先秦舊籍多有之。故司馬遷謂“諸家言黃帝,其言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可知孔子刪《書》,所以斷自唐虞者,一切怪、力、亂、神之事,悉從刊落。鄭康成《書論》引《尚書緯》云:“孔子求書,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爲世法者百二十篇。今伏生所傳今文纔二十九篇,益以古文,並計五十八篇。”《古文尚書》雖有依託,並非全僞。據此可見,孔子刪後之《書》,決無不可信者。羣經以此類推,爲其以義理爲主也。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此是孔子之讀書法。今人動言創作,動言疑古,豈其聖於孔子乎?不信六經,更信何書?不信孔子,更信何人?“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無)[亡]矣夫!”此是考據謹嚴態度。今人治考古學者,往往依據新出土之古物,如殷墟、甲骨、漢簡之類,矜爲創獲,以推論古制。單文孤證,豈謂足徵?即令有當,何堪自詡?此又一蔽也。孔子讀《易》,韋編三絕,漆書三滅,鐵撾三折,其精勤專久如此。今人讀書,不及終編,便生厭倦,輒易他書,未曾玩味,便言已瞭,乃至文義未通,即事著述。抄撮勦襲,自矜博聞,繆種流傳,每況愈下。孔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此不獨淺陋之甚,亦爲妄誕之尤,其害於心術者甚大。今日學子,所最宜深誡者也。
《易》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伊川曰:“天爲至大,而在山之中,所畜至大之象。”“人之蘊蓄,由學而大,而多聞前古聖賢之言與行,考跡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識而得之,以畜成其德,乃大畜之義。”此學之所以貴讀書也。“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乃知貴近者必遺遠也。河伯見海若而自失,乃知執多者由見少也。讀書非徒博文,又以蓄德,然後能盡其大。蓋前言往行,古人心德之著見者也,畜之於己,則自心之德與之相應。所以言“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業者,即言行之發也。君子言而世爲天下法,行而世爲天下則,故亂德之言,非禮之行,必無取焉。書者何?前言往行之記錄是也。今語所謂全部人生,總爲言行而已矣。書爲大共名,六藝爲大別名。古者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爲《尚書》,事爲《春秋》,初無經史之分也。嘗以六藝統攝九家,總攝四部,聞者頗以爲異。(《泰和會語·楷定國學名義》)其實理是如此,並非勉強安排。莊子所謂“道術之裂爲方術,各得一察焉以自好”。《漢志》以九家之言皆“六藝之支與流裔”,亦世所熟聞也。流略之說,猶尋其源,四部之分,遂豐其蔀。今言專門,則封域愈狹,執其一支,以議其全體,有見於別而無見於通,以是爲博,其實則陋。故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拘於墟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束於教也”。守目錄校讐之學而以通博自炫者,不可以語於蓄德也。清儒自乾嘉以後,小學一變而爲校勘,單辭碎義,猶比窺觀。至目錄一變而爲版本,則唯考論槧刻之久近,行款之異同,紙墨之優劣,豈徒玩物喪志,直類骨董市談。此又舊習之弊,違於讀書之道者也。
以上略明讀書所以窮理,亦所以蓄德。料簡世俗讀書不得其道之弊,大概不出此數端。然則讀書之道,畢竟如何始得?約而言之,亦有四門:一曰通而不局。二曰精而不雜。三曰密而不煩。四曰專而不固。局與雜爲相違之失,煩與固爲相似之失。執一而廢他者,局也;多歧而無統者,雜也;語小而近瑣者,煩也;滯跡而遺本者,固也。通則曲暢旁通而無門戶之見;精則幽微洞徹而無膚廓之言;密則條理謹嚴而無疏略之病;專則宗趣明確而無泛濫之失。不局不雜,知類也;不煩不固,知要也。類者辨其流別,博之事也;要者綜其指歸,約之事也。讀書之道盡於此矣。
《學記》曰:“一年視離經辨志。”鄭注:“離經,斷句絕也。辨志,謂別其心意所趣向。”是離經爲章句之學,以瞭解文義爲初學入門之事。繼以辨志,即嚴義利之辨,正其趨向,否則何貴於讀書也。下文云:“三年視敬業樂羣,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敬業、博習、論學,皆讀書漸進功夫。樂羣、親師、取友,則義理日益明,心量日益大,如是積累,猶衹謂小成。至於“知類通達”,則知至之目,“強立而不反”,鄭注云:“強立,臨事不惑也。不反,不違失師道。”猶《論語》言“弗畔”。則學成之效。是以深造自得,然後謂之大成。故學必有資於讀書,而但言讀書,實未足以爲學。今人讀書,但欲瞭解文義,但謂能事已畢。是只做得離經一事耳,而況文義有未能盡瞭者乎!
山间女人《漢書·藝文志》曰:“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此見西漢治經,成爲博士之業,末流之弊,已是如此,異乎《學記》之言矣,此正《學記》所謂“呻其佔畢,多其訊”者,乃適爲教之所由廢也。漢初說《詩》者,或能爲《雅》而不能爲《頌》,其後專主一經,守其師說,各自名家。如《易》有施、孟、梁丘;《書》有歐陽、夏侯;《詩》有齊、魯、韓,人持一義,各不相通。武帝末,壁中古文已出,而未得立於學官;至平帝時,始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左氏春秋》。劉歆《讓太常博士書》,極論諸儒博士不肯置對,專己守殘,“挾恐見破之私意,而亡從善服義之公心”,“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此今古文門戶相爭之由來也,此局過之一例也。及東漢末,鄭君承賈、馬之後,遍注羣經,始今古文並用,庶幾能通者,而或譏其壞亂家法。迄於清之季世,今文學復興,而治古文家者亦並立不相下,各守封疆,仍失之局。而其爲說之支離破碎,視說“曰若稽古”三萬言者猶有過之,則又失之煩。漢、宋之爭,亦復類此,爲漢學者,詆宋儒爲空疏,爲宋學者,亦鄙漢儒爲錮蔽。此皆門戶之見,與經術無關。知以義理爲主,則知分今古漢宋爲陋矣。然微言絕而大義乖,儒分爲八,墨分爲三,鄒、魯之間,斷斷如也,自古已然。荀子非十二子,其態度遠不如莊子。《天下篇》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某某聞其風而說之”,故道術裂爲方術,斯有異家之稱。劉向敘九流,言九家者,皆六藝之支與流裔,禮失而求諸野,彼異家者,猶愈於野已,此最爲持平之論。其實末流之爭,皆與其所從出者了無干涉。推之儒佛之爭、佛老之爭,儒者排二氏爲異端;佛氏亦判儒家爲人天乘,老莊自然外道;老佛互詆,則如顧歡《夷夏論》,甄鸞《咲道論》之類;乃至佛氏亦有大小乘異執、宗教分途,道家亦有南北異派,其實與佛、老子之道皆無涉也。儒家既分漢、宋,又分朱、陸,至於近時,則又成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爭、玄學與科學之爭、唯心與唯物之爭,萬派千差,莫可究詰,皆局而不通之過也。大抵此病最大,其下三失隨之而生。既見爲多歧,必失之雜;言爲多端,必失之煩;意主攻難,必失之固。欲除其病本,唯在於通。知抑揚只係臨時,對治不妨互許,掃蕩則當下廓然,建立則異同宛爾,門庭雖別,一性無差。不一不異,所以名如;有疏有親,在其自得。一壞一切壞,一成一切成,但絕勝心,別無至道。莊子所謂:“恢(詭)[恑]譎怪,道通爲一。”荀卿所謂:“ 奇物變怪,倉卒起一方,舉統類以應之,若辨黑白。”禪家所謂:“若有一法出過涅槃,我亦說爲如夢如幻。”《中庸》之言最爲簡要,曰:“不誠無物。”孟子之言最爲直截,曰:“萬物皆備於我矣。”《繫辭》之言最爲透徹,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蓋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機者執之即異。總從一性起用,機見差別,因有多途。若能舉體全該,用處自無差忒,讀書至此,庶可“大而化之”矣。
學者觀於此,則知天下之書不可勝讀,真是若涉大海,茫無津涯。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然弗患其無涯也,知類,斯可矣。蓋知類則通,通則無礙也。何言乎知類也?語曰:羣言淆亂,折衷於聖人,攝之以六藝,而其得失可知也。《漢志》敘九家,各有其長,亦各有其短。《經解》明六藝流失,曰愚、曰誣、曰煩、曰奢、(亦曰《禮》失則離,《樂》失則流。)曰賊、曰亂。《論語》“六言”、“六蔽”,曰愚、曰蕩、曰賊、曰絞、曰亂、曰狂。孟子知言顯言之過爲詖淫邪遁,知其在心者爲蔽陷離窮。皆各從其類也。荀子曰:“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勢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欲謂之,道盡嗛矣;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勢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言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由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荀子此語,亦判得最好。蔽於一隅即局也。是知古人讀書先須簡過,知其所從出,而後能知其所流極,抉擇無差,始爲具眼。凡名言施設,各有分齊。衡誠懸,則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則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則不可欺以方圓。以六藝統之,則知其有當於理者,皆六藝之一支也;其有乖違析亂者,執其一隅而失之者也。祛其所執而任其所長,固皆道之用也。《詩》之失何以愚?《書》之失何以誣?《禮》之失何以離?《樂》之失何以流?《易》之失何以賊?《春秋》之失何以亂?失在於不學,又學之不以其道也。故判教之宏,莫如《經解》,得失並舉,人法雙彰,乃知異見紛紜,衹是暫時歧路,封執若泯,則一性齊平,寥廓通塗,誰爲礙塞?所以囊括羣言,指歸自性,此之謂知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