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论朱湘的诗
使诗的风度,显着平湖的微波那种小小的皱纹,然而却因这微皱,更见出寂静,是朱湘的诗歌。
能以清明无邪的眼观察一切,能以无渣滓的心领会一切。大千世界的光色,皆以悦目的调子为诗人所接受,各样的音籁,皆以悦耳的调子为诗人所接受,作者的诗,代表了中国十年来诗歌一个方向,是自然诗人用农民感情从容歌咏而成的从容方向。爱,流血,皆无冲突,皆在那名词下看到和谐同美,因此作者的诗,是以同这一时代要求取分离样子独自存在的。徐志摩、邵洵美两人诗中那种为官能的爱欲而眩目,作出对生存的热情赞颂,朱湘是不曾那么写他的诗的。胡适最先使诗成为口号的形式而存在,郭沫若从而更夸张地使诗在那意义上发展,朱湘也不照到那样子作诗的。处处不忘却一个诗人的人生观的独见,从不疏忽在“描写”以外的“解释”,冰心在她的小诗上,闻一多在他的作品上全不缺少的气分,从朱湘的《草莽集》诗中加以检察,也找寻不出。
作者第一个小集名《夏天》,在一九二二年印行时,有下面一点小小序引:
朱湘优游的生活既终,奋斗的生活开始,乃检两年半来所作的诗,选之,可存半数得二十六首,印一小册子,命名《夏天》,取青春已过,入了成人期的意思。我的诗,你们去吧!站得住自然的风雨,你们就存在;站不住,死了也罢。
所谓代表这个诗人第一期的诗歌,在时代的风雨阴晴里,是诚如作者所意识到,成为与同一时代其他若干作品一样,到近来,已渐次为人忘怀了的。俞平伯,朱自清,与这集子同一时代同一风格的诗歌,皆代表了一个文学新倾向的努力,从作品中可得到的,只是那为摆脱旧时代诗所有一切外形内含努力的一种形式,那结果,除了对新的散文留下一种新姿态外,对于较后的诗歌却无多大影响的。
使诗的要求,是朴实的描写,单纯的想,天真的唱,为第一期中国新诗所能开拓的土地。这时代朱湘的诗,并无气力完全超越这一个幼稚时代的因习。如《迟耕》:
蓑衣斗篷放在田坎上,
——柳花飞了!
“牛,乖乖的让我安上犁,
你好吃肥肥的稻秸。”
这一类诗歌的成就,正如一般当时的诗歌的成就,只在“天真与纤细”意义上存在的。但如《小河》,却已显出了作者那处置文字从容的手段了。
白云是我的家乡,
松盖是我的房檐,
父母,在地下,我与兄弟
并流入辽远的平原。
我流过宽白的沙滩,
过竹桥有肩锄的农人;
我流过俯岩的面下,
他听我弹幽涧的石琴。
有时我流的很慢,
那时我明镜不殊,
轻舟是桃色的游云,
舟子是披蓑的小鱼;
有时我流的很快,
那时我高兴的低歌,
人听到我走珠的吟声,
人看见我起伏的胸波。
烈日下我不怕燥热,
我头上是柳阴的青帷;
旷野里我不愁寂寞,
我耳边是黄莺的歌吹。
我掀开雾织的白被,
我披起红彀的衣裳,
有时过一息清风,
纱衣玳帘般闪光。
我有时梦里上天,
伴着月姐的寂寥;
伊有水晶般素心
吸我沸腾的爱潮。
………
我流过四季,累了,
我的好友们又已凋残,
慈爱的地母怜我,
伊怀里我拥白絮安眠。
然而这时,与在同一时代同一题材下周作人所写的《小河》,意义却完全不同的。周诗是一首朴素的诗。一条小河的存在,象征一个生活的斗争,由忧郁转到光明,使光明由力的抗议中产生。使诗包含一个反抗的意识,《小河》所以在当时很为人所称道。朱湘的《小河》却完全不同,诗由散文写来,交织着韵的美丽,但为当时习气所拘束,却不免用了若干纤细比拟,“月姐”“草妹”,使这诗无从脱去那第一期新诗的软弱。欲求“亲切”,不免“细碎”,作者在《草莽集》里,这缺点是依然存在的。
但在《夏天》里,如《寄思潜》一长诗,已显出作者的诗是当时所谓有才情的诗,与闻一多的长诗《咏李白》一篇,可以代表一个诗的新型。又如《早晨》,那种单纯的素描,也可以说是好诗的。
早晨:
黄金路上的丈长人影。
又如《我的心》:
我的心是一只酒杯,
快乐的美酒稀见于杯中;
那么斟吧,悲哀的苦茗,
有你时终胜于虚空!
则为作者所有作品中表现寂寞表现生活意识的一首诗。这寂寞,这飘上心头留在纸上的人生淡淡的哀戚,在《夏天》集里尚不缺少,在《草莽集》里却不能发现了。
《草莽集》出版于一九二七年,这集子不幸得很,在当时,使人注意处,尚不及焦菊隐的《夜哭》同于赓虞的《晨曦之前》。《草莽集》才能代表作者在新诗一方面的成就,于外形的完整与音调的柔和上,达到一个为一般诗人所不及的高点。诗的最高努力,若果是不能完全疏忽了那形式同音节,则朱湘在《草莽集》各诗上所有的试验,是已经得到了非常成功的。
若说郭沫若某一部分的诗歌,保留的是中国旧诗的夸张与豪放,则朱湘的诗,保留的是中国旧词韵律节奏的魂灵。破坏了词的固定组织,却并不完全放弃那组织的美,所以《草莽集》的诗,读及时皆以柔和的调子入耳,无炫奇处,无生涩处。如《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颠,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那种平静的愿望,诉之于平静的调子中,是在同时作者如徐志摩、闻一多作品中所缺少的。又如《摇篮歌》: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阵阵温风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得多慢,
你听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宝宝,
蜜蜂飞得真轻。
天上瞧不见一颗星星,
地上瞧不见一盏红灯;
什么声音也都听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
睡呀,宝宝,
蚯蚓都停了声。
一片片白云天空上行,
象是些小船飘过湖心,
一刻儿起,一刻儿又沉,
摇着船舱里安卧的人;
睡呀,宝宝,
你去跟那些云。
不怕它北风树枝上鸣,
放下窗子来关起房门;
不怕它结冰十分寒冷,
炭火烧在那白铜的盆;
睡呀,宝宝,
挨着炭火的温。
使一首诗歌,外形内含那么柔和温暖,却缺少忧郁,作者这诗的成就,是超于一切作品以上,也同时是本集中最完全的,还有《采莲曲》,在同一风格下,于分行用韵使节奏清缓,皆非常美丽悦耳。如——
小船呀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娇娆。
日落,
微波,
金丝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
溪间,
采莲,
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
拍轻,
桨声应答着歌声。
………
溪中,
采蓬,
耳鬓边晕着微红。
风定,
风生,
风飔荡漾着歌声
……
花芳,
花香,
消溶入一片苍茫,
时静,
时闻,
虚空里袅着歌音。
以一个东方民族的感情,对自然所感到的音乐与图画意味,由文字结合,成为一首诗,这文字,也是采取自己一个民族文学中所遗留的文字,用东方的声音,唱东方的歌曲,使诗歌从歌曲意义中显出完美,《采莲曲》在中国新诗的发展上,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作者是主张诗可以诵读的人,正如同时代作者闻一多、徐志摩、刘梦苇、饶孟侃一样,在当时,便是预备把《采莲曲》在一个集会中,由作者吟唱,做一个勇敢的试验的。在闻一多的《死水》集里,有可读的诗歌,在徐志摩的《志摩的诗》集里,也有可读的诗歌,但两人的诗是完全与朱湘作品不同的。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在保留到中国诗与词值得保留的纯粹,而加以新的排比,使新诗与旧诗在某一意义上,成为一种“渐变”的联续,而这形式却不失其为新世纪诗歌的典型,朱湘的诗可以说是一本不会使时代遗忘的诗的。
作者所习惯的,是中国韵文所有的辞藻的处置。在诗中,支配文言文所有优美的,具弹性的,具女性的复词,由于朱湘的试验,皆见出死去了的辞藻有一种机会复活于国语文学的诗歌中,这尸骸的复活,是必然的,却仍是由于作者一种较高手段选择而来的。中国新诗作者中,沈尹默,刘复,刘大白,皆对旧诗有最好学力,对新诗又尽过力作新的方向拥护的,然而从《邮吻》作者的各样作品中去看看,却只见到《邮吻》作者摆脱旧辞藻的努力,使新诗以一个无辞藻为外衣的单纯形式而存在,从刘复的《扬鞭集》去看看,这结果也完全相同。这完全弃去死文字的勇敢处,多为由于五四运动对诗要求的一种条件所拘束。朱湘的诗稍稍离开这拘束,承受了词曲的文字,也同时还承受了词曲的风格,写成他的《草莽集》。但那不受五四文学运动的拘束,却因为作者为时稍晚的原因。同样不为那要求所拘束与限制,在南方如郭沫若,便以更雄强的夸张声势而出现了。
在《草莽集》上,如《猫诰》,以一个猫为题材,却作历史的人生的嘲讽;如《月游》,以一个童话的感兴,在那诗上作一种恣纵的描画;如《王娇》,在传奇故事的题材上,用一支清秀明朗的笔,写成美丽的故事诗,成就全都不坏。其中《王娇》那种写述的方法,那种使诗在“弹词”与“曲”的大众的风格上发展,采用的也全是那稍古旧一时代所习惯的文字,这个试验是尤其需要勇敢与才情的。
不过在这本诗上,那些值得提及的成就,却使作者同时便陷到一个失败的情形里去了。作者运用词藻与典故,作者的诗,成为“工稳美丽”的诗,缺少一种由于忧郁、病弱、颓废而形成的犷悍兴奋气息,与时代要求异途,诗所完成的高点,却只在“形式的完整”以及“文字的典则”两件事上了。
作者在生活一方面所显出的焦躁,是中国诗人中所没有的焦躁,然而由诗歌认识这人,却平静到使人吃惊。把生活欲望、冲突、意识安置于作品中,由作品显示一个人的灵魂的苦闷与纠纷,是中国十年来文学其所以为青年热烈欢迎的理由。只要作者所表现的是自己那一面,总可以得到若干青年读者最衷心的接受。创作者中如郁达夫、丁玲,诗人中如徐志摩、郭沫若,是在那自白的诚实上成立各样友谊的。在另外一些作者作品中,如继续海派刊物兴味方向而写作的若干作品,即或作品以一个非常平凡非常低级的风格与趣味而问世,也仍然可以不十分冷落的。但《草莽集》中却缺少那种灵魂与官能的烦恼,没有昏瞀,没有粗暴。生活使作者性情乖僻,却并不使诗人在作品上显示纷乱。作者那种安详与细腻,因此使作者的诗,乃在一个带着古典与奢华而成就的地位上存在,去整个的文学兴趣离远了。
在各个人家的窗口,各人所见到的天,多是灰色的忧郁的天,在各个年青人的耳朵边,各人所听到的声音,多是辱骂埋怨的声音。在各人的梦境里,你同我梦到的,总不外是……一些长年的内战,一个新世纪的展开,作者官能与灵魂所受的摧残,是并不完全同人异样的!友谊的崩溃,生活的威胁,人生的卑污与机巧,作者在同样灾难中领受了他那应得的一份。然而作者那灾难,却为“勤学”这件事所遮盖,作者并不完全与“人生”生疏,文学的热忱却使他天真了。一切人的梦境的建设,人生态度的决定,多由于物质的环境,诗人的梦,却在那超物质的生活各方面所有的美的组织里。他幻想到一切东方的静的美丽,倾心到那些光色声音上面,如在《草莽集》中《梦》一诗上,那么写着:
水样清的月光漏下苍松。
山寺内舒徐的敲着夜钟,
梦一般的泉声在远方动:
………
从自然中沉静中得到一种生的喜悦,要求是那么同一般要求不同,纯粹一个农民的感情,一个农民的观念,这是非常奇异的。作者在其他诗篇上,也并不完全缺少热情,然而即以用《热情》为题的一诗看来,作者为热情所下诠解,虽夸张却并不疏忽了和谐的美的要求。这热情,也成为东方诗人的热情,缺少“直感”的抒摅,而为“反省”的陶醉了。
诗歌的写作,所谓使新诗并不与旧诗分离,只较宽泛的用韵分行,只从商籁体或其他诗式上得到参考,却用纯粹的中国人感情,处置本国旧诗范围中的文字,写成他自己的诗歌,朱湘的诗的特点在此。他那成就,也因此只象是在“修正”旧诗,用一个新时代所有的感情,使中国的诗在他手中成为现在的诗。以同样态度而写作,在中国的现时,并无其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