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谈毛泽东,一个诗人眼中的另一个诗人
人们看毛泽东没有原则,实际上他恰恰合了这么一种东西,叫作“无所驻处是真心”。但这种无处停留呵,如果你要没有一个真强的本性的话,一下你就落入空空之境了,这空空之境就是什么都没有,那一下就一片黑暗了。可是作为佛教来讲,它还有另外一重生生之境,这生生之境就源自本性。实际上毛泽东几乎是一个很少有的,依然按照自己本性生活的政治首领。
按本性生活的政治首领。有(G:顾城;M:友人;删略部分以删节号表示)
M:你们去过荷兰吗?
G:好像新纳粹不管怎么样是民族主义者,而左派是无政府主义者。
M:他们左派就骂,骂德国,什么都骂,骂得一塌糊涂。他们就守在路上发传单什么
的。…… 他们不太了解毛的情况,但是对他们来讲是比较理想主义的。他们挂了
许多标语、招牌,写着一些语录,还有毛泽东的大幅画像,很热闹。 …… 警察好
像一直在那儿跑,很累,被人耍着,又没辙的样子。他们用毛泽东的战术,还举了好
些牌子和像。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毛泽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反正每年都闹,好像一种
传统。从东方到西方都知道毛泽东就是了,文化革命那会儿欧洲有好多毛泽东份子。
G:毛泽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M:这我就不知道了。现在据说出了好多关于他的书,在香港和美国都有,什么《走
下神坛的毛泽东》。
G:毛泽东这个人其实挺奇怪的。文化革命的时候,看的一些小报儿,好些讲话本来
都是所谓内部的,红卫兵给登出来了;现在出的书好像有些材料是真的。你听他说:
马克思主义能不灭亡吗?共产党能不灭亡吗?能万岁吗?什么也不能万岁,只有物质
不灭。他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是他在共产党中央会议上的讲话。红
卫兵把这些材料抖落出来了。那会儿,我父亲给我念过,我觉得很惊讶。他还说:.
…..就是毛泽东这么说,别人这么说早抓起来了。所以当时给过我一个印象,这个
有点儿奇怪。我就开始想这些事。
到后来毛泽东晚年请了杨振宁,来谈所谓的“基本粒子”这些事儿,谈这个物理学问
题。毛泽东对一个事实接受不了,就是说基本粒子,有一个虚子从无中来,又到无中
去就灭了,在物理学上就是说这个东西就没有了;这个毛泽东不能接受。毛泽东的意
思呢,跟老子说的有些一样,就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为天
地母;就是有一个东西比天地还要早,先天地而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一直在不
断地往复;这个东西呢,是谁也不知道的,但是是创造天地和万物的根本。如果说“
无”这就是“无”,“无”是一切“有”的诞生者,是一切物象的发源。那么实际上
毛泽东的意思是说:你说这虚子从无中来,到无中去,那个“无” 不是无,那一半
儿过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M:就是消失的那个过程?
G:哎。但是永远没有灭。毛泽东说的不灭的物,实际上是中国的“道”。
M:人们所认为的灭的过程,自有它自己的方式而已。
G:对,你不知道那个灭的过程,就像我们不知道死亡的过程一样。那么毛泽东的这
个思路是中国比较传统的一个思路。
M:那实际上照现代的观点看,还是非常现代的哩。
G:那当然了,毛泽东也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彻底的现代派,这点毫无疑问。关键是
他为什么谈这个问题。像杨振宁、李正道什么,光想趁机跟毛泽东说说话,一则脸上
贴金,二则他们想给中国的教育说几句话,说中国还是应该搞点儿理科什么什么。而
毛泽东呢,看得出来,就专注在这个问题上。
M:他们那些人是科学家,不是搞哲学的。
G:对。但是有意思的是为什么毛泽东对现代科学这么反感,对现代生产方式、科学
、社会科学这么反感,而对于现代物理学却有这样的兴趣呢?实际上毛泽东还专门找
了一些通俗小册子来读;而且,为什么他把一本像《坛经教义》这样的书,就是禅宗
的书放在身边呢?而且为什么他看《红楼梦》这样的书,又喜欢李贺呢?后来慢慢地
就开始发现他内心中的幽暗的那一方面。你呢,只能通过他的这些喜好,他的真实言
谈来看,那么他实际上一直在,那个时候,我想他对死亡有一个怀疑,他对死亡有一
个怀疑:到底死亡是什么?因为他也确实老了。
M:他自己面临这个问题。
G:这是我当时想的。但是后来发现,他意识到的死亡跟我们意识到的完全不同,完
全不一样。他是不甘心灭亡的;但是他不甘心的不是他这个国家的灭亡,也不是他自
身肉体的灭亡;他不甘心的是他那个精神的灭亡。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实际上到最后他的哲学发展下去,到了什么程度呢?--变化就是一切;就是说一切
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变化。他说:永远有矛盾,到共产主义还有矛盾,共产主义灭
亡了还有矛盾。那么实际上他的生命能量到后来,一直在寻找一个显示的形式。它找
了一个运动政治的形式,“打过长江去”的形式,他那种书法的形式,以及建立国家
的形式,之后又找了另外一种形式:口口这个国家的形式。而所有这些,最终都不能
够完全和他的精神相吻合。一个精神一旦到了一个活人身上,它一定会寻找一个形式
,来跟外界衔接。毛泽东要找的这个形式呢,应该是能跟它面对的那个死亡对应的,
能跟他所感到的冥冥抗衡的。也许唯有这样的形式,能够降住他的精神,或者说能真
正同他的精神吻合。
那么可以看一看毛泽东的最一般的一些说法。他说他是个无法无天的人,说人不出入
佛老是不行的。江青被审判时还喊: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实际上都是学毛泽东
的话。但她并不知道、一点儿也不明白毛泽东是怎么回事。她就学了个放肆的外表。
毛泽东是想通过无法无天来超越天命。因为,他不能不感觉到在他的一切精神之上,
有一个冥冥。
冥冥并不控制这个精神。但这些精神不能不在冥冥的注视下诞生和消失。无论什么样
的精神,在人间都是一个暂时的过程。那么他这时候,所致力做的事情就是,通过一
种对精神本身变化的把握--他实际上想要掌握这种精神的变化--然后达到一个超
越精神的过程。他说战天斗地,他让八亿人民去战天斗地;那在实际上不过是给别人
找了件事儿干--因为他知道,如果没事儿干就会有麻烦;人一开始思想就要有太多
的麻烦--而他的战天斗地对他自己呢,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是要“人定胜天”,他
说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中国哲学居然发展到了这一步,就是说:要跟冥冥作
对。就是说他要成为冥冥。
这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类精神状态。他反抗的对象最后就是这个。这是他的精神
和冥冥的一个战争以及一个玩笑。但是这个战争他是必定要失败的。他也知道是要失
败的,正如老子所说: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无法克
制精神自身的力量,他的精神让他不能乖乖地服从天命,他一定要对着干一干。所以
他对于国事,谁都看得出来他表现得非常荒唐,任何国家领导人去了,他都信口开河
,真是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比较喜欢基辛格这个人,因为基辛格比较有一种聪明;尼克松也说过几句这样的话
,他说:毛泽东之所以取得了这样的地位,使一个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最重要的并不
在于他的机缘和他强大的组织能力及对未来的洞察力,不是在这方面,而在于他本身
的魅力。尼克松说这样的话不傻哩,周恩来之所以帮着毛泽东,恐怕也是这个因素在
起作用。毛泽东是无我无不我的一个家伙,而周恩来是无我的一个家伙。周恩来是一
片虚空,他可以做这样的事,他一建国就把自己的祖坟给平了,而且据说有人找到他
年轻时候的一本诗集,想出版。他说:不要出版。后来这本诗集就丢了。一直到他死
后,才在一些老报纸上找到了几首。
祖坟应该是比较该珍惜的吧?且不论诗什么的。他能够这样对待这些事,说明他也是
在这方面很彻底的一个人,一个唯物主义者,或者说虚无主义者,都是一样的。那么
他最后欣赏毛泽东,帮着他把事情做到底;这是这个故事最微妙的部分,因为没有周
恩来这个故事只会有个序言就结束了。
现在出版的回忆录中有个叫李银桥的,他从延安开始就一直做毛泽东的警卫,后来做
了警卫长。他这个人说:毛泽东呢跟周恩来除了工作上的关系不说任何别的话。而毛
泽东跟任何党派,跟陈毅什么的,他们聊点儿诗词呵,什么的。但是周恩来却把一切
事情安排好,甚至连毛泽东吃的东西,他要先吃一吃,坐的椅子,他要先坐一坐,走
的路要先看一看,可以说无微不至,就像一个母亲一样。而毛泽东呢,则越来越懒,
实际上,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干。有这么一段话,语气也很有意思:一天早晨,周恩来
打了个电话来,问:主席睡了没有?
李银桥说“刚睡”。你知道毛泽东经常晚上忙伙,折腾,早晨才睡,八点钟左右开始
睡觉。周恩来于是迟疑一下说:你要把主席叫起来,胡志明来了,有事。李银桥就把
毛泽东叫起来,跟着他去颐年堂等,没两分钟周恩来陪着胡志明就过来了。这个语气
就特别有意思,听着像一个褓姆对一个孩子的语气。
他们的关系,后来到了就是这种特别默契的程度。他们的这种默契是建立在一种共同
的中国式哲学的感受背景下的,就是:白茫茫大地好干净。好似飞鸟乱投林,都没有
了。他们最终的境界都是一个虚无。实际上他们已经知道,这场共产主义运动,跟他
们年轻的时候,寄予感情的事情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但是周恩来还要把事情维持下去
,把毛泽东丢掉的棋子一次次地全都拾起来。他们的行为明显是相反的,而他们的哲
学基础其实却是同一的。他们的哲学感受是近似的,但是性情让他们相反而又相成。
所以毛泽东有时候特恨周恩来,因为周恩来不怕他。
周恩来离他不远不近,保持着一种温和的距离。中国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这样地对
待毛泽东。林彪是吓得那样,王洪文站在边上,看上去很得意,却是不明白。他们不
懂毛泽东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唯一的,要说“知音”的话,就是周恩来了。在毛泽东
的潜意识里,他不能不靠、不用周恩来,但也因此倍加恨他,居然就有人知道他,而
且还让他没办法不要他。